
作者吳德里(左)與高克毅夫人(右)
我母親年輕時,生活在戰亂氛圍中, 她舊照片裏不論是高中扎著兩條麻花辮,半身白衫下著黑裙, 還是暨南大學時的一襲陰士丹寧淡藍灰旗袍, 都在企領右襟的國服款式中,樸素的顏色完全沒有任何講究。 直到她婚後搬遷到印度新德里,隨北大前校長羅家倫大使履新, 任職我駐印度大使館秘書處,才開始她夢寐般旗袍的多彩繽紛。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張褪色的彩色照,長身玉立的母親, 穿著一襲略帶米色的厚緞長旗袍,下擺寬平,仍掩不住她的腰纖, 雪膚清麗,雲鬟鬈捲,正是二戰結束後大波浪的流行髮式。 小女孩的我羨慕的不得了,問母親:「 這張照片為什麼你手上還拿著酒杯?」 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眼光閃著光芒回答:「那是國慶酒會上照的」。
「我長大也要這樣穿」,好像每一個小女孩, 都有將來要穿上母親華服的夢想。
夢想、一定也會植在基因裡傳遞吧?家從新德里遷到香港, 再輾轉遷台,大局丕變,母親日常著裝的一身舊時的及膝棉布旗袍, 仍然不變。等到時局漸漸安定,她放封心中對旗袍的往日憧憬時, 就成了我們母女簡單生活中,兩人世界的心靈享受。
那時候陪母親去衡陽街鴻祥綢緞莊,裁一段料子做旗袍, 一年就那麼一兩次,看著店員把母親看中的成捆料子, 一一抖出她身段的長寬,比劃在她身上; 那些衣料的顏色好像都會穿越,變化著飛上鏡子裏母親的笑靨, 我靠著玻璃櫃台,雙手捧著下巴, 又是羨慕又彷彿也感染到各種花色的愉悅,雖然不是自己要穿, 但是小心靈裏已經享受的不得了。
母親後來索性參加了名師的旗袍速成班,打算自己裁衣, 滿足她的自我設計心願。先是老師幫她量畫出紙樣, 據悉棉布和絲緞衣料的彈性與否,身材的權衡加減尺寸、 各有不同微妙的伸縮考量。 母親很快發現度量之間的功夫全靠心得和經驗,以她的玩票性質, 恐力有未及。所以她的興趣, 就遊走到製作盤扣和各式寬窄滾邊的配色上。
中式盤扣那種功活更需要完全靜心, 才能把鐵絲安放在寬度不到她小指頭一半的光滑緞帶上,就著桌燈, 塗上漿糊細細對褶,用熨斗燙乾後, 再拿攝子從準確長度和角度扭出花樣,真的是慢工出細活的手藝。 三個孩子和家務已經讓她有夠忙碌,我充任小徒弟又手腳笨拙, 這次拜師學藝壯舉後來遂不了了之, 但是她對專業師傅打從心底尊敬的心意, 我猜這一次經驗一定也影響深遠。
到底要怎樣才能在母職、才藝和和日常生活之間, 取得平衡又賞心樂活的過法,母親很快就抓住一個機會。 一個偶然的機遇,自信烹飪手藝不錯, 母親先是報名了在台北植物園旁邊南海學園才成立的實驗電視台製作 人專班,學習了簡單粗淺的電視製作, 因緣湊巧就加入商業電視台還沒有開播前的教育實驗電視台, 登上屏幕主持當時在台灣尚是別開生面的電視烹飪節目。
這一次母親學聰明,節目除了自己上陣, 更盡量約請著名大飯店的主廚,上台專業示範, 盡得他們的真心合作傾囊相傳。 這些菜式訣竅有些當時就是烹飪界各家大師不傳之秘, 一般師傅們求之不得者,對於家庭主婦來說, 更是突破那時代普遍求教無門的困境,大家都想習得一手好菜, 節目大受歡迎,從此展開母親後半生跨足台灣老三台台視、中視、 華視製作電視烹飪節目、和開闢雜誌、報紙上烹飪專欄的輝煌生涯。
一襲旗袍套裝、操著吳儂軟語腔調、輕聲細語叮嚀菜式製作, 遂成了馬均權「每週一菜」、「馬均權實用食譜」節目的招牌風格。 那身中式旗袍,和端出來從大江南北到台閩菜的各式美味佳餚, 真是搭配。
「每週一菜」到「實用食譜」電視烹飪,就靠母親一人張羅製作, 如今都由一群製作公司小組負責的前後製作作業, 當年都是她親力親為。從跑遍著名餐廳邀請師傅、或親下廚房, 創意到試製、市場採購鮮貨到搬鍋搬盤碗食材,赴電視台彩排試鏡, 衝去化粧室、檢審美功製成板,和導演略作溝通, 開麥拉現場實況傳播,三十分鐘的節目背後還有寫預算企劃案、 到腳本對白供導播分鏡、美工製板的參照, 更有如雪片飛來的觀眾來信詢問其詳要回覆, 得一封封親筆回信忙到深夜,母親真是忙的不可開交, 卻偏偏又樂此不疲。
我唸初中暑假時有一次母親突發奇想,要我當她的二師傅上電視幫忙打雜。 那一天正逢她自製西點牛肉咖哩餃, 看得出來導播喊正式演出的開麥拉之前, 她其實已經緊張忙碌了兩天,相當累了。但是等到燈光一亮, 上台一鞠躬,抬頭念出「各位觀眾大家好, 今天每週一菜介紹的是牛肉咖哩餃的作法」時,馬上神情煥然, 雖然足蹬高跟鞋,膝蓋發炎在疼痛,一襲旗袍依然身姿挺拔; 反觀我自己,則被攝影棚的冷氣凍得發慌、燈光如此照花了眼、 手捏餃子目視兩架攝影鏡頭交互配合,就已經累到不行。
我到現在還印象深刻的,還有節目作完,一擁而上的現場工作人員, 把熱騰騰食物一搶而空,看著大家這樣欣賞, 母親後來在製作中式西點時,還蓄意自掏腰包多做一些成品, 讓大家歡笑著大快朵頤。
日復一日,母親在臥室書桌上堆的觀眾來信叠得和頭一樣高, 不管附不附郵票來函、她都一樣熱情親筆仔細答覆。 菜場的攤販都成了她的好朋友, 節目演出後粉絲都要照她的食材購置, 期待她提早告知備料以便好好賺一筆。 更別提在螢光幕上因此揚名露臉的大師傅們,「天然台」 的女老闆記得,這些餐飲界的朋友有多喜歡母親的安排, 讓他們在社會上贏得更多的尊重和推崇。
從此我對母親節目製作的執著,只能心疼其忙碌兼懷敬意, 不敢胡亂打趣她的攝影粧容、更認真答覆她在家試做的美食, 究竟好不好吃、好吃原因又在哪裡。
這個「媽媽很忙」的十多年好像一晃間過去, 我終於等到自己真正長大時。 那年頭女生流行衣著卻是露到腿的迷你裙, 沒有人會在日常生活中穿旗袍,除非是人生中重大時日, 諸如大學畢業典禮或是婚禮。
我的人生第一件旗袍, 自己興沖沖和同學到台北縣新莊錦緞工廠挑花色和折扣價, 最終選了不起眼的繡著小藍花的棉紡衣料, 不能免俗的罩在學士袍下。
出席畢業典禮的同學們,雙親家人圍繞攝影閃光不停, 我則父親適逢舉行重要會議,母親在電視台錄影,兩兩缺席觀禮, 倒是陪閨密好友和家長們拍了不少照片。冷不防聽到一句:「 小吳好可憐,爸爸媽媽都不來」,就笑笑,有些事, 自己體會心安就好,不解釋。挺直脊樑穿了一上午旗袍,出奇的累, 怕是累在粉藍料子布質單薄,更顯得穿的人太青澀; 更體會到母親莊而重之的穿上旗袍的時刻,那份心情和堅持。
沒有想到婚後飛到華盛頓,每年伴隨外子參加雙十酒會, 又有穿旗袍的機會了,巧得是期間兩年母親也隨父親駐節南美洲, 放飛了她的電視烹飪,把對中式美食的展現, 盡情推到在友邦的宴會席間。
我那邊一開始覺得年輕資淺, 盡量簡單禮服穿著應對陪赴的公務場合; 過了幾年錢復代表到華府履新, 錢代表和錢夫人田玲玲非常注重外交穿著國服禮儀。 母親聽說女兒前線告急, 興致沖沖幫忙訂製一套絳紅錦繡團花的成套長旗袍禮服, 央請朋友帶來華府。雖然十分好看,人來人往的酒會場合, 正式過頭也是一種失禮,這才體會到穿衣選料切合場合身分、「 稱不稱頭」的學問相當不簡單。
請帖上註明穿著禮服的場合去多了, 越發感覺到旗袍穿起來好看與否,和體態年齡關係不大, 卻非常挑個人的舉止、特色和氣質。這許多年中,印象最深的幾位, 如旅美的翻譯泰斗高克毅夫人李梅卿,是我們父執輩, 手邊一張酒會相片中,梅卿夫人當時大約已年過半百,淺妝輕就, 挽了簡便的髮束,簡單及肘的銀灰色梅花織錦旗袍, 一點也不囂張的美、在熱鬧的人群裡,卻最端莊搶眼, 教人看了還想再看,好像其中有說不出的詩書氣韻, 極頂聰慧卻不囂張的恬然。
有一年故宮博物院院長秦孝儀夫婦來華府訪問, 參加張大千畫展在薩克勒美術館特展,也是適逢國慶期間, 我們夫婦在華府陪同進出的一些場合,秦伯母一律穿著長衫旗袍。 她的身材豐碩,行止端凝,態度卻非常親切平易, 交談時經常帶著淺淺的笑容,輕言細語。 印象深刻的是她手腕上有一圈墨色濃鬱高古的的漢玉手鐲, 照片上秦伯母穿著一襲紺紅羅紗旗袍, 印象中與其他數件皆是看似偏冷色系的旗袍,卻因為膚色溫潤, 襯托出來的風韻,反讓整個人彷彿自帶一層玉樣光澤, 只覺得忒溫潤近人。
昔日舊照中也有不少隨錢夫人田玲玲一起參加活動的照片, 錢夫人身材高挑,穿上旗袍那種好看,簡直就是詩經裡的「 碩人其頎」。有一陣子她常在招待外賓時, 旗袍外再加上一件薔薇色的清宮缂絲氅衣,開裾處飾以如意雲頭, 華麗靈動,雙挽平闊袖,袖端還有精美繡花。伸手出來一握, 就教外賓讚賞不已,錢夫人很輕易就此拉近了交流的距離, 也讓人由衷欣賞到其人美如玉、談吐品味的高華。
記得中美斷交後國步惟艱,在華府外交界尤其辛苦,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一九八三年國慶酒會, 錢代表夫婦因其尊翁錢思亮院長逝世,返台北奔喪, 返回華府時三七剛過,應該已經心力疲憊。第二天國慶酒會, 凱悅飯店來了三千多嘉賓,他們幾乎都站在門口,三、 四個小時微笑寒暄挺立著,不停握手歡迎和歡送貴賓。 外交人員的體面不只是穿著禮儀上的恰如其份, 體不體面更關乎國力的外張內斂,要能忍人所不能。 那天晚上他們夫婦送客完畢,猶不忘和館員們真誠致謝大家辛苦, 在這種沒有煙硝的戰場上,又交出一張不只亮麗的戰報。
台灣最近這些年喧囂棄中反中的氛圍裡,旗袍之美連帶被渾然忘卻, 國人也就沒有國服的觀念了,大家毫不引以為異。 新冠疫期人人避瘟在家,顧命都來不及,家有存糧就是福, 人事頓變更是隨時喊停變換,形似沒有連貫的碎片。 反倒是記憶裡承載著衣冠上國的昇平景況、豐衣足食和不懈奮鬥, 在腦海中特別沉實,那麼到底哪一邊是虛,那一刻才是實? 細細回味,竟然有些恍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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