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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保守主义崛起、政治极化与堕胎权问题上的争议

当地时间6月24日,美国最高法院以5比4的投票结果,推翻了近半个世纪前在联邦层面确立堕胎权的判例“罗诉韦德案”,这意味着女性堕胎权将不再受美国宪法保护。以基督教福音派和天主教为代表的美国宗教保守势力在美国关于堕胎问题的争议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现有文章主要强调他们在思想方面对堕胎问题发表的看法,较少谈及他们如何通过参与政治议程实现自己的思想抱负。这些宗教保守力量通过控制共和党议程,同时借着美国政党政治极化的东风,成功实现了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权利运动的反攻倒算,并且在未来极有可能推翻更多权利运动取得的成果。当地时间2022年7月4日,美国华盛顿,堕胎权示威者在美国最高法院外举行“堕胎是自由”集会。上月,美国最高法院推翻1973年“罗诉韦德案”的判决,废除了宪法规定的堕胎权,让各州自行决定是否允许堕胎。

Abortion rights demonstrators during an “Abortion is Freedom” rally outside the US Supreme Court in Washington, D.C., US, on Monday, July 4, 2022. Last month the Supreme Court overturned the 1973 Roe v. Wade decision and wiped out the constitutional right to abortion, leaving it to individual states to decide whether abortions are allowed. Photographer: Ting Shen/Bloomberg

当地时间2022年7月4日,美国华盛顿,堕胎权示威者在美国最高法院外举行“堕胎是自由”集会。上月,美国最高法院推翻1973年“罗诉韦德案”的判决,废除了宪法规定的堕胎权,让各州自行决定是否允许堕胎。

(接上期)

在伯克闯关失败后,围绕着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的党争稍息。里根转而提名的另一位保守派法官道格拉斯·金斯伯格,却被曝出他在哈佛法学院任教时曾多次吸大麻,这对当时的两党参议员们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于是金斯伯格主动退出。里根提名的下一位法官安东尼·肯尼迪最终获得参议院97比0的高票通过。当自由派大法官小威廉·布伦南在老布什任期内宣布退休时,他的继任者再一次成为焦点。得到提名的大卫·苏特被广泛认为是个保守派,全国妇女组织和有色人种促进会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对运动。但与曾多次撰写判词的伯克不同,苏特极少留下相关记录,老布什得以在提名苏特时表示并不清楚他对堕胎权和肯定性行动(即在招生录取等方面考虑申请人的族裔,以纠正多年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造成的社会不公)的看法。此外,苏特的智识水平给参议员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最终只有9位民主党参议员投反对票,90位参议员投票赞成。在1992年的凯西案判决中,奥康纳、肯尼迪与苏特均投票支持堕胎权,这在令保守派大为光火的同时,或许也能让参议员们感到欣慰;他们并没有看错人。与之相类似,克林顿总统提名的鲁斯·贝德·金斯伯格被认为是温和派,而史蒂芬·布雷耶取代的是同样持自由派观点的哈里·布莱克蒙,因此也获得了参议院的高票通过。

然而,1991年老布什总统提名的克拉伦斯·托马斯引发了巨大争议。他所要取代的是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一位非裔大法官、担任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律师的瑟古德·马歇尔,托马斯本人却极度保守,尤其反对肯定性行动、缺乏判决经验,这对自由派而言无异于一记耳光,让他们记起数年前里根提名伯克的尝试。此外,就在听证会结束后,托马斯前同事安妮塔·希尔站出来指控他曾多次对她进行性骚扰。时任参议院司法委员会主席的拜登迫于外部压力,只得重开听证会,请希尔出庭作证。曾经在否决伯克提名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拜登这次却表现不佳,未能传唤希尔之外同样对托马斯提出指控的潜在证人,且任由委员会中的共和党男性同僚质疑希尔的可信性。与此同时,讽刺的是,托马斯引用非裔美国人的血泪史,称这场听证会是委员会“对一位自豪的黑人的高科技私刑”。托马斯的非裔身份给了他伯克所未曾具有的保护,再加上男性统治的参议院对女性的不信任,以及民主党内部仍具相当影响力的保守派的存在,致使在参议院拥有57对43席优势的民主党阻止提名失败。共有11位民主党参议员投票支持托马斯,而仅有2位共和党参议员投票反对,托马斯的提名最终以52对48涉险过关。

围绕着托马斯提名问题展开的激烈争论预示着未来在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上党同伐异时代的到来,这在21世纪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林奎斯特于2005年去世后,小布什提名约翰·罗伯茨继任,二者均持保守观点,且罗伯茨在听证会上明确表示尊重“罗诉韦德案”的裁决,他的提名原本不会引发太大争议,但仍有22位民主党参议员投票反对,接近林奎斯特当年遇到的阻力。事实上,在肯尼迪于2018年退休后,罗伯茨成为了新的最高法院摇摆票。换言之,他并不像自由派参议员们所描述的那样保守。更大的争议在小布什提名塞缪尔·阿利托取代奥康纳时来临,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明确表示了对他的反对,上一位遭到该组织反对的正是伯克。在听证会上,阿利托拒绝表态尊重“罗诉韦德案”判决,时任伊利诺伊联邦参议员的奥巴马直言小布什此举是“为了安抚共和党的极右翼”。部分民主党参议员考虑实施阻挠议事,以阻碍阿利托的提名获得确认,只因他们的民主党同僚忧心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最终有40位民主党参议员和1位共和党参议员投票反对提名,仅有4位民主党参议员赞成。共和党参议员也几乎全体反对奥巴马提名的头两位最高法院大法官候选人,她们分别得到了9张和5张共和党参议员的赞成票,尽管她们取代的也都是自由派大法官,不会对法庭的力量对比构成影响。共和党参议员此举既是对民主党的回敬,同时也是迫于他们的领袖麦康奈尔的压力,即最大限度地阻碍奥巴马政府的施政。2013年,对麦康奈尔滥用阻挠议事战术感到忍无可忍的参议院民主党人废除了该程序在审议所有总统提名人选中的存在,仅保留其在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中的作用。当地时间2022年5月11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国会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现身国会大厦。

2016与2020年的两次争议将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过程中的党同伐异推向新的高度。2016年2月斯卡利亚去世,当时共和党在参议院占有54席,麦康奈尔迫使几乎全部共和党参议员,包括曾推荐金斯伯格的犹他州联邦参议员奥林·哈奇,结成统一战线,借口当年是总统选举年,且奥巴马无法参选,拒绝为奥巴马提名的温和派法官召开听证会。麦康奈尔的赌博收到了奇效,特朗普在总统选举中击败了希拉里,得以在共和党占多数的参议院提名新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深感被打劫的参议院民主党人在听证会过程中进行阻挠议事,结果该程序在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中的应用被麦康奈尔以2013年民主党开启的先例为由废止,参议院以54对45通过了特朗普提名的第一位大法官。转眼到了2020年9月,离大选不足2个月时,金斯伯格去世,麦康奈尔此时将他2016年发明的规则抛到脑后,迅速就特朗普提名的艾米·巴雷特进行了听证与投票程序,愤怒的47位民主党参议员全部投票反对,但只有2位共和党参议员加入他们,于事无补。一位女性大法官取代了另一位女性大法官,她们在政治观点上却是大相径庭。加上特朗普任命的前两位大法官,以及托马斯和阿利托,保守派在最高法院拥有了稳定的绝对多数,最终导致了“罗诉韦德案”的被推翻。

四、对未来最高法院的展望

2016年与2020年的两次争议开启了一个可怕的先例,即只有当总统与参议院多数党属于同一党派,或总统遵从参议院多数党对法官立场的偏好时,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方才有通过的可能。就参议院选举版图而言,民主党愈发处于不利地位。如前所述,民主党整体投向自由派使该党在大城市较少、乡村遍布的南方和中西部地区竞争力锐减。事实上,2014年选举前,算上两位大体赞同民主党观点的独立派参议员,民主党在参议院仍拥有55个席位。可2014年选举净输9席的惨败使得民主党让出了参议院的多数权,奥康奈尔这才有了拒绝考虑奥巴马提名人选的资本。更不利的是,在输掉的9席中,蒙大拿、南达科他、伊阿华、西弗吉尼亚、阿肯色、路易斯安那短期内恐怕都将牢牢掌握在共和党手中。与之类似的是,2018年选举见证了北达科他和印第安纳现任民主党联邦参议员的败选,特朗普向参议院民主党领袖查克·舒默吹嘘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舒默的回应是“当总统为赢得北达科他和印第安纳而沾沾自喜时,他其实已经有大麻烦了”,言下之意,是共和党在此类州取胜是理所应当的。推翻“罗诉韦德案”的多数派意见在结尾写道:“宪法并没有禁止各州公民监管或禁止堕胎。罗伊案和凯西案僭越了这一权力。我们现在推翻那些判决,把权力交还给民众和他们选出的代表。”在共和党占统治地位的州内,这意味着党内初选的获胜者基本等同于大选的当选人,候选人必须持极端保守的立场方能胜出,因此越来越多的共和党参议员在堕胎权问题上持极端立场。更何况,2016年与2018年选举均表明,相比于自由派,保守派对最高法院有着更大的热情,更愿意参与选举。

目前民主党在参议院的多数党地位异常脆弱,而现任保守派大法官均身体健康,短期内不会出现空缺。即使是在选民热情高涨、民主党四面出击的2020年选举后,该党也仅拥有50席,得算上副总统哈里斯的决定性一票,方能掌握参议院多数,任何一位高龄参议员的去世都将使参议院权力易主。鉴于金斯伯格的教训,年老的布雷耶大法官刚刚退休,为年轻的凯坦吉·布朗·杰克逊所取代,以防夜长梦多。毕竟由于通胀危机严重,美国民众对拜登政府的支持率较低,民主党很可能在2022年中期选举后丢掉参议院多数党地位,共和党也极有可能在2024年重夺总统席位。此外,由于政治极化严重,选民越来越倾向于在各级选举中把票投给同一党,这对2024年需竞选连任的蒙大拿、西弗吉尼亚与俄亥俄的民主党联邦参议员极为不利,除非出现战争或经济高速发展等特殊情况,否则该党至少在2026年前都很难重夺参议院多数党地位。因此最高法院年龄最高的两位保守派法官托马斯和阿利托有极大可能还是会为共和党中意的候选人所接替,继续维持保守派在最高法院中的优势地位。当地时间2022年5月11日,美国华盛顿特区国会大厦。

在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已经成为两党间你死我活战争的一部分的情况下,共和党再也不会提名观点中正的法官了,而是尽一切可能向法庭输送极端保守派法官,以保证未来数十年最高法院的保守倾向。2018年摇摆派肯尼迪退休后,特朗普提名的布雷特·卡瓦诺在意识形态上比他提名的第一位法官还要保守。此外,为了防止再度出现像苏特那样的“变节者”,共和党加强了对未来候选人的培养与审查。所有共和党提名的现任最高法院大法官均出自联邦党人学会,以确保候选人意识形态上的“纯粹性”。

在当前的政治环境中,最高法院的独立性与权威性饱受质疑。在制度设计之初,最高法院大法官之所以能够终生任职,为的是使他们独立于行政部门和立法机关,能够对涉及行政部门和立法机关的案件进行公正的审判,尤其是判断行政部门的行事与立法机关通过的法律是否合乎宪法。除具有明确意识形态立场的法官外,大多数法官都能对具体的案件进行个案分析,考察它们是否合乎宪法,在此基础上做出判断。如前所述,审理1992年凯西案的三位共和党提名的大法官站在了多数派一边,维持了“罗诉韦德案”。有鉴于此,再加上当时两党意识形态分野并不泾渭分明,因此保守派在寄希望于最高法院推翻“罗诉韦德案”的同时,也在不断推动通过宪法修正案,将反堕胎写入宪法,从而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然而,两党间意识形态分野逐渐明晰,党派间关系急剧恶化,导致堕胎权问题成为了你死我活斗争的一部分,掌握了参议院多数的共和党极力推动任命反堕胎权的法官,并将其作为向选民邀功的一部分。2016年竞选辩论时,最高法院空缺尚未填补,特朗普明确表示他将提名推翻“罗诉韦德案”的法官。这一目标在最近的判决中得以实现,志在2024年卷土重来的特朗普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吹嘘自己功绩的机会。与此同时,支持堕胎权的共和党参议员柯林斯大呼上当,称卡瓦诺在与她会面时明确表示不会推翻“罗诉韦德案”。这也开启了更为危险的先例,即最高法院大法官候选人为了获得参议院确认,不惜扯谎。

与对宪法尚有敬畏之心的老一辈法官相比,新上任的保守派法官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以回报将他们推上席位的共和党总统与参议员们,同时羞辱自由派民主党人。早在听证会时,便有参议员质疑,围绕着卡瓦诺性骚扰案件的争议可能会令他满怀怨恨,越发变本加厉地贯彻自己的主张。经历非议的巴雷特法官也是如此,在她的主导下,最高法院改变了基本不介入持枪权的做法,宣布诸多限制公共场合隐蔽持枪的州法违宪,这对控枪事业构成了严重威胁。托马斯亲自撰写了该案以及推翻“罗诉韦德案”裁决的多数派报告,而这还仅仅是保守派利用本届最高法院推行自身主张的开始,据悉托马斯对推翻2015年最高法院以5比4确立的美国同性恋婚姻合乎宪法的裁定跃跃欲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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