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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毓生:“我所有的研究,都与我的个人关怀有关”

(芝加哥時報訊)在“自由”与“约束”之外,林毓生还提到,“学术自由实际上是个特权。但这个特权是必须提供的,且是在一定的条件下提供的。即这个人必须是个学者,有资格做学问,念过书,有成就,尊重别人,有基本的追求真理的能力和责任。这些条件具备后,社会给你提供资源,让你享有一种特权。比方说你今天研究学问累了,特别没劲了。你三天三夜睡觉,听音乐,散步都可以。这是特权。你要是上班,不管白领还是蓝领,你就做不到,不能忽然说给自己放假。拿国外来讲,学术界收入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是中产阶级。那么凭什么社会供养着你,而你除了念书、做学问基本上什么事不做。很多职业的从业人员所做的事情并非他们的兴趣。你做你最喜欢做的事,还提供你一个中产阶级生活的基本条件。这不是特权是什么?对不对。所以相对于给你提供资源的社会,你要承担责任。”

他还分析了不同学校在学术研究领域对于职级评定的不同:有些学校要评分,要出版多少才能评职称。以台湾为例,写一篇历史论文,发表在历史院研究所的学报就有8分,台大学报7分,另外的学报6分,有些不行的跑到师范大学的学报发表,则只有4分。每篇文章都评分。从讲师升教授要多少篇文章,而且规定最近5年写的才行,以前写的还不算。各种硬性规定,最大的理由就是“美国也这样”,其实美国根本不是这样。

为了那次演讲,林毓生特别打电话给一个工学院的教授,问他们工学院是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类似。对方说完全一样。办法是这样的:第一,请人非常严格。拿威斯康星历史系来说,请年轻学者来是非常艰难的事。年轻学者来的时候,至少要有10封推荐信。这10封推荐信的作者必须是世界上他那个领域里第一流的权威学者。每一封推荐信通常需要两页半到三页之间,单倍行距。“不是说像从前陈寅恪先生那样,写几个字,某某人挺好,就升了。”

“不管你是陈寅恪还是王国维,都要写两到三页单倍行距的报告。”接下来,教授组成一个五人的review committee(评审委员会)。如果这个年轻教授的研究领域是欧洲中古史,系里将派出两个欧洲中古史专家,都是世界水准的,还有一个研究范围比较接近的专家。这三人都来自欧洲史。还有另外两个教授一个来自美国史,一个来自其他史学,他们的欧洲中古史是普通大学生程度,不是特别懂。

为什么不懂的两个人也进入评审委员会呢?因为这两个人要监督这三个人的所作所为符不符合学术程序。这五个人要履行学术责任。“就是要看被考虑的年轻学者的著作。”那两个不懂中古史的人至少可以看懂他的论证。看完了以后开会。开会的时候,每个人提交报告。每个报告至少两页,相当于一篇小论文。大家意见一致的话就通过,有时候意见不一致,就要彼此沟通,然后取得多数。假如没有多数,就要交予大会,也就是系的终身职的副教授以上的人开会,看看有没有道理。每次会都要三分之二以上通过。

“这种办法,拿我的经验来说,通常都能找到最好的人。”林毓生肯定这样的评定学术人才的方式。有一次学校要找一个欧洲工业史的教授,找到一位女学者。她是哈佛和MIT研究欧洲工业史的两个权威共同推荐的,认为从来没见过一个年轻人这么优秀。但是她很年轻,论文还没写,只有一篇研究计划。那怎么办呢?林毓生和同事们开会,请她把她的学术报告等拿来看一看。结果一投票,全系一致通过,破格给她offer。这位女士在林毓生演讲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世界上该领域最重要的权威。“你看,这个机制很妙吧,你说它守规矩吧,它又破格。你说它破格,它又守规矩。它是精英跟民主、自由与共和相互配合的运作机制。运作好了非常有意思。运作不好,什么机制都不能保证永远成功。”

论学之乐与忧

在求学、治学过程中,林毓生与殷海光结下深厚的师生情,《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记载了两人的情谊、学术讨论和困惑。

1960年,林毓生赴美,羁旅异邦。从1961至1969年,殷海光的信成为他羁旅生活中最大的鼓励与支持。殷海光的信都是挂号寄达的,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那几年,有时林毓生中午或下午从外边回到宿舍,看到来自台湾的挂号信通知单,便知道一定是殷先生的信到了,心中立刻感到无比高兴,马上放下别的事,骑脚踏车到邮局签字把信取出。先在邮局中打开匆匆看一遍,然后骑车回到校园中,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再看一遍,晚上吃过饭,往往会看第三遍,之后才开始读书或写作。

1964年,林毓生因父亲身体不好,加上博士论文的研究工作一部分可在台湾进行,就返回台湾住了半年,得以与殷海光重聚。在台期间,殷海光时常邀林毓生到家吃饭,往往两个人刚开始吃了不久,就大讲起学问与世事来。每次林毓生讲到殷海光赞许或会心的地方,先生就用筷子夹一块好吃的菜放在他的盘子中,以示奖励。

治学有乐也有忧,尤其是对关照现实的学者而言,去世前一年的1968年,殷海光在写给林毓生的一封长信中谈及他对人类未来的忧虑:

“我所要打开肺腑说的,是我不想掩饰我内心对人类今后自由问题的忧虑。这主要的并非我个人的遭际使然。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岁月,个人的幸与不幸,又算得了什么?我真正关心的是整个人类前途自由的明暗。人本主义及科学本是近代西方互相成长的一对双生子。可是,西方文明发展到了现代,科学通过技术同经济的要求,几乎完全吞灭了人本主义。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看到‘文艺复兴人’了。我们只看见大批‘组织人’‘工业人’‘经济人’,纷纷出笼。他们不是被归队于公司,就是被束缚于工厂。我们偶尔瞥见个把哈耶克,彳亍在西欧的街头。大部分人的活动及个性逐渐被科学技术织成的组织之网缠住。大学也企业化,工商管理化,教师成为雇员。”

类似的忧虑也存在于林毓生的晚年。2020年,法学博士周天玮去看望林毓生,当时失智症已经令林毓生不能十分理解当下周遭发生的事情。

在那次的探访和对话中,林毓生享受着早年的回忆。其间,两人谈到法治与民主的关系是否可以分开对待,林毓生说:法治和民主可以分开对待,而法治高于民主,否则的话,会流于多数暴政。没有了法治,就没有了一切。

他还举出身边的例子,就在谈话的几天前,美国又发生了精神病患拿枪杀人的事情,“枪械可以在美国自由买卖,不需要调查个人背景,这其实并不符合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的原始精神,当时是因为有独立之需要,这成为美国最大的矛盾。”

林毓生还补充,法治不是法家的法制,法治如果走到极端,人性的扭曲会很严重,所以法治也要有范围。澳大利亚的一位汉学家批评儒家思想里面有父子互隐的观念,认为不合逻辑。牛津大学的一位法学家却同意林毓生的看法,他说在英国普通法底下,如父亲犯法,儿子可以为父隐,否则人类伦理就要瓦解了。法治必须是good law,要符合社会的价值,否则就要崩溃。

保持清醒、不含糊,林毓生向来如此,即便已经八十多岁,头发全白、语速变慢,接受采访时他总不配合记者想“拉”着受访人走的把戏。“你这样说不对(不准确)”,“我不这么认为”,“你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中华读书报》的记者后来总结,林毓生的“逆”,多在三种情况下出现:全称判断、道德评价和政治语言。对于这三者,他几乎有本能的敏感和反感。他说到海外的谁谁、谁谁谁都和他的观点一样,随即便叮咛记者:报道用我的名字可以,用他们几个人的名字,一定要他们本人同意,我不能代表他们发言。媒体是公共舆论,有别于私下的聊天闲谈;朋友的私交再好,各人的言论和公共形象还是各人负责。

就连做演讲的时候,林毓生都会自己带个小闹钟上去,时间一到,自动终止。他说再讲五分钟,就是五分钟。不理解这种严格分明的界限,就不能真正理解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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