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特稿

百年外交一声浩叹 ——囯家复兴与历史潜规则 / 文: 倪乐雄(上海政法学院政治学系教授 )                 

 

 “兴隆山上高歌,曾瞻无敌金戈。遗诏焚香读过,大王问我:几时收复山河?”      于右任《越调••天净沙》:

  • 国家崛起和复兴与领土的关系

国家或民族崛起分两种情况,首次崛起和重新崛起,后者也叫复兴。二者虽相似甚多,但毕竟是两回事。首次崛起指从小变大,由弱变强。复兴则不然,那是曾经强大而后衰落又重新崛起。首次崛起会遇到挫折,但总体过程是从胜利走向胜利。复兴则包含一段从辉煌到衰败不堪回首的经历。因此复兴包含胜利和失败的体验、幸福与悲伤的情感混杂、自豪和自卑的心理纠结。如果衰落是外部入侵战争所致,那么重新崛起就不免伴随着怨恨和复仇情绪,一战前的法国、二战前的德国、当代的印度、中国皆如此。

首次崛起反映在领土方面的特点是“以百里取天下”,由蕞尔小邦变为泱泱大国,不断地夺取邻人领土,扩大自己版图。复兴、或者说重新崛起的显著标志一是收复过去被强邻夺去的故土,尤其是最近失去的领土。二是进一步夺取从不属于自己的他人领土,世界史舞台上不断地上演着这种“复兴剧”,几乎所有国家的崛起或复兴都不出上述的传统模式。我们也没见过不进行领土扩张的“国家崛起”,因为“领土意识”不是根植于浅表的人性层次,而是根植于更深的动物层次,国家是人的集合体,“领土意识”在文明演进中从动物本能发育成”国家本能”。

从闻一多《七子之歌》凄婉悲凉到香港回归时的庄严自豪、以及对台湾统一孜孜追求来看,中国的崛起自然是属于传统复兴范畴。通常收复故土在本国看来理所应当且符合正义,而进一步占有从不属于自己的他国领土则属非正义的行为。中国至少当下的努力显然不属于后者,也无意于后者。至于一个国家重新崛起会不会仅仅满足于收复故土、而不去进而占有他国领土?那就只能从历史中寻找答案和原因了。

  • 崛起和复兴情感之差异。

崛起是指从弱到强,复兴是指重新崛起,经历了从弱到强的崛起后又变弱、在衰弱基础上再次崛起。崛起者属于初出茅庐,复兴者属曾经沧海。在中国历史上,以中原农耕汉族同北方游牧民族的对抗而论,汉族既有崛起的经历,也有复兴的经历,称得上历经坎坷、尝遍盛衰兴亡的滋味。虽然当代史学界认为蒙古、满清入主中原是兄弟民族间的政权之争,但当时中原地区的汉族把他们当做外部入侵对待是不争的事实,而“汉奸”这顶帽子西汉中行说、南宋秦桧、民国汪精卫戴上都很合适。

华夏民族核心部分的汉族崛起大致从《诗经•公刘》所说的时代开始。周人祖先仗着人多势众、武器精良去开疆拓土。崛起不仅美好,而且伟大。“思辑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人们占领新土地(可能把当地土著打跑了,否则带大量武器干嘛?)后更是一片喜庆胜利的景象,“京师之野,于时处处,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诗经•公刘》所表现的内容可谓古代各民族崛起时的普遍情景:开疆拓土、积极进取、勇敢顽强、自豪喜悦。

复兴是重新崛起,经历过辉煌和没落,因而有着与第一次崛起完全不同的认知和体验,尤其对战败而衰弱的民族而言,复兴往往携带着胜利和失败的果实、光荣和耻辱的记忆、自尊和自卑的心态、怨恨和复仇的冲动。总而言之,同第一次崛起相比,德行、品质、情感、认知、经验诸方面伴随更为复杂的负面因素。比如希特勒领导下的“第三帝国”复兴,同俾斯麦时代普鲁士的崛起呈现完全不同形象,如果俾斯麦时代的德国是个阳光青年,那么希特勒时期的德国就是个患严重神经质的莽汉,而英国历史学者泰勒认为“希特勒只是德国民族的共鸣板”,原因就是德国在一战中被其它国家打翻在地。大凡复兴的国家和民族都或多或少伴随怒气冲冲的心情,即使面带笑容,心里却隐藏着复仇的火苗,重新崛起的国家在复兴之旅中,每一次成功的喜悦里都下意识地夹带着浓烈的雪耻宣泄和复仇快感,不是首次崛起时那种单纯的成功喜悦,在普法战争后的法国、一战结束后的纳粹德国、二战后的苏联、独立后的印度和当下中国崛起中,人们都能感受到这种复兴国家特有的情感特征。

 

  • 领土收复是复兴的标志

在强邻霸权的废墟上捡回多少的东西、尤其是被割让的领土,是衡量国家崛起程度的重要尺度。既然国家衰败和屈辱的标志是领土割让,那么复兴和雪耻的标志必然是收复故土。中国百年屈辱性衰弱标志就是大片领土割让,其中约15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割让给了沙皇俄国,面积大约相当于3个法国、12个捷克斯洛伐克、10个山西省,尚不包括二战后在斯大林胁迫下从民国时期分裂出去的外蒙古180万平方公里。1992年前苏联解体,西方的北约国家乘势向东蚕食,将原来七个华沙条约军事同盟国从前苏联势力范围圈割裂出来,其中波兰、匈牙利、捷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斯洛伐克加入北约,东德并入西德,德国重新统一。前苏联不仅丧失了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且本国境内的白俄罗斯、乌克兰、波罗的海的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分裂出去宣布独立,中亚的哈萨克、吉尔吉斯、土库曼、乌兹别克也分离了出去,前苏联和其势力圈土崩瓦解。

自古以来,老大帝国轰然倒塌现象几百年才能遇到一次,同时也是周边国家清算历史旧账的良机,正是遵循这一古老的丛林游戏规则,苏俄的欧洲宿敌们不失时机地坚决战略东扩,收获巨大。当然,某个国家不幸解体时,邻居趁火打劫在道义上是不可取的,但对于曾受其侵凌而割地赔款的邻国来说,收回的故土则有足够的合理性和正义性,更何况历史赐予的这种机会是不多的。

作为鲜明对比,前苏联崩塌后,它在东亚的疆域几乎毫发未损,中国虽经百年奋斗崛起成世界性大国,并收回香港、澳门,但崛起程度仍不足以收回清代以来割让给沙俄的故土和分裂出去的外蒙。与西方北约国家大踏步东扩、将前苏联本土和势力范围大幅度压缩相比,中国在北方强邻崩塌时,故土的收复是极其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能与东汉匈奴崩塌时相比。从前苏联废墟中里钻出的俄罗斯,虽虚弱不堪,却还能在中印冲突时向两方兜售高新技术武器、扮演调解人,还能在中美、中印之间游刃有余。这与一些学者对崛起程度的盲目乐观的判断,似乎是一个不小的讽刺,他们忘了顶层战略设计的基本逻辑是:“割地赔款”既然是百年国耻的标志,那么“收地收款”必然是复兴和崛起的标志。“三个法国”尚未回归,何以踌躇满志?何以妄称强大?

考察世界历史,复兴之国存在四种递进状态:被外部宰割、外部不敢宰割、收复故土、占有他国原属领土。当下在国际上“中国分裂成七大块”的唱衰声中,中国刚进入艰难的第三种状态,复兴或重新崛起在领土拓展方面分两步走:首先是收复被霸邻强行割让的领土,而后再进一步获取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邻国国土(以便再次衰弱时保住领土中的“本金”)。中国连第一步都无力迈出去,崛起之路尚有多长?在前苏联强权解体面前,欧洲顺势东扩而中国原地止步,不仅掂出了中国崛起的真实份量,也掂出了美国支持下欧洲的真实分量,更能让人们保持头脑的冷静清醒,看清目前自己的崛起之旅在历史和现实坐标上的实际位置。

四、领土拓展背后的历史潜规则

西方哲人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为何重新崛起的国家不满足收复失地还要索取他国领土?比如希特勒德国之于波兰、为何要对衰弱的邻国“趁火打劫”?因为月有阴晴圆缺,国有盛衰轮回。当你强过邻人时,必须开疆拓土,以便轮到你衰弱被宰割时,被割让的领土本来就是邻人的、或部分是邻人的,领土中的“本金”部分尽量少些损失。如果强邻崩溃时,你“高风亮节”作谦谦君子,连过去的“本金”都不拿回来,等他重新崛起时强弱换位,你还要继续用领土中的“本金”支付,国家一衰再衰将万劫不复。

因此可以理解,为何有许多地区的主权在两个国家之间来回拉锯,就像中国围棋中的“打劫”地带,而二战后近半个世纪的“冷战”过程也仿佛世界两大霸权在欧洲棋盘上一次来回“打劫”。

国家之间的领土“趁火打劫”或许是丛林世界的生存法则,它是跌入历史铁律“修昔底德陷阱”后的超前防御,就连现代文明标杆自居的北约国家也无法摆脱,苏俄崩塌之后,北约一直持续东扩,这种扩张未必为了消灭俄罗斯,但客观上有提前防御未来再次强大的俄罗斯深入自己本土的功能。这是世界历史的一个普遍现象:国家复兴不仅追求富强,而且必然伴随领土收复、扩张,它是崛起的指标,甚至是上苍赋予崛起国家的“规定动作”。宗教、法律、伦理、道德的力量在这“历史潜规则”面前显得无能为力。

五、百年外交一声叹息

看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历史发展中的成败得失,需要百年左右才能大致看清。一个国家外交得失也是由时间来检验,而不能以一时成败而论。尽管过往已经不能改变,但为子孙后代计,必须有勇气直面、检讨和总结。留给我们这代人的遗憾和疑问是:为何在前苏联轰然倒塌时,我们没能像北约东扩那样,收复大片故土?是否应该深刻反思一下我们百年的内政外交?

百年总结没有十卷书的篇幅不足以详述,但简略也就是几句话。从百年外交上看,如果将华夏复兴顶层战略以收复故土大好河山为标志,那么从晚晴开始无论国内政局如何变化,应奉行“远交近攻”的长远外交政策,与西方国家结为犄角,经晚晴、民国和共和国三代百年之“接力”,借助西方国家先进科技强国强军,成为东西夹击前“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在亚洲的重要一翼,坚持到冷战结束,或许就有足够资本理直气壮地收复近代以来强行割去的故土。既然北约势力能东扩至苏俄领土,我们就不能收复沙俄时期丢失的领土?

尽管百多年里,中国曾几次呈现“远交近攻”模样,却因国内政治变幻无常又几度变为“近交远攻”,直至尼克松访华再次形成“远交近攻”的军事、外交态势,但为时已晚。百年外交经常脱离“远交近攻”、收复领土的轨道,概而言之,是中国百年内部政治发展一直处于极度扭曲的不正常运作所致!其中教训令人扼腕,也许中国近现代史的演进已经作了部分回答,但无论如何值得几代人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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