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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人只要笑,就没有输(下)

(芝加哥時報訊)黄永玉老了,这事他不同意。他开始用黄永玉的方式反对自己的衰老。摔倒伤了骨头,住院动手术,往骨头里钉了钉子。医生安慰他,人老了,不能走路很正常,做这种手术之后要是还想走路,三天之内就得下地练习,这是年轻人才做得到的事,下地练习那么疼,老人不必勉强。然而,三天之后,黄永玉站起来了,老不老他不管,他要重新走路。

家里的餐桌前挂着一副对联,他在题跋里写道,「人老不怕,就怕颓废和意志消沉。看我们今天多带劲!所以今天我写这副不对仗的对联来长长我们老头老太太的志气,什么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的混蛋话!」

这副对联写的是:

人说八十不留饭

大伙喫给他们看

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平均年龄80岁的老朋友签名,都是北京人艺来万荷堂吃饭的老艺术家,包括时年88岁的郑榕、85岁的蓝天野(已故)、82岁的朱旭(已故)、77岁的张曼玲、72岁的吕中和徐秀林,还有从美国回来的卢燕,当时也已85岁。

他近乎赌气地想要证明,衰老偏偏可以很帅气。一个老人也可以像年轻时一样活着,还有爱情,还有友谊,还有作品,还有希望。

黄永玉98岁时作的画,上面题着「我九十八了,活该请您来万荷堂喝一杯。」

于是,黄永玉成为了北京城最年轻的老头儿。他喜欢坐敞篷跑车出门。住院醒来的半夜里,他坚持要喝一瓶雪碧。他还要给张梅溪打电话,耳朵听不到了,他们就写信。两个90多岁的老人照样要谈恋爱。他们在同一个笔记本上写下给对方的话,笔记本的边角上是卡通画,一只小狗和一只小猫笑眯眯地手拉着手。女儿在香港北京两地飞,负责给两个老人传递情书。

晚年的张梅溪忘记了很多事,黄永玉就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了自己的小说里。女儿在病床前给她读《无愁河》,写到他们的19岁,写到了最初的相识,一到这种时候,张梅溪会醒过来,想起同一时期的细节。她已经没办法握住笔,本子上的字歪歪扭扭,不同段落常常重叠在一起:

我最亲爱的好爸:

我很挂念你……我十分想念你,你来这里住,好吗?……你的画,很好,我一看就知是我爸爸,爸爸你一定好好中意我吔!我们都十分中意你,挂念你!你来!!我天天炒菜给你。

今日下雨,我中意下大雨,好好玩啊!

亲亲你好爸爸。

你的大头女,

然而,衰老是一条越走越窄的路,前路少有坦途,多得是无能为力。2019年,香港机场交通阻断,黄永玉困在北京。他只能这样回信给他的爱人——

梅梅妈妈:

你说这个世界好不好笑?香港今天变得这么混乱,我原本想回来看看你,都办不到了,只好等香港早一天平安,好让这两个九十岁的人见见面。

我自从摔了那一跤之后,人完全和以前不一样了,生龙活虎的人,走路都慢慢一拐一拐地了。有什么办法呢?

不过脑子和手依然灵活。要不然文章和画画都弄不成了。感谢上天。

我仍然祈求老天让香港早早恢复正常秩序,以便我能早日回香港看你。

吻你!

老爸,北京

这封信没有回信。两个月后,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再等两个月,香港政府实施了入境限制,又过了两个月,黄永玉接到了一则来自香港的消息。北京的家里很安静,旧烟斗整齐地摆在柜子上,小猫窝在沙发上晒太阳,房间里摆满了花,正如女主人喜欢的那样。一个人的时候,黄永玉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了一张纸条,这是他写的最后一封关于张梅溪的信:

梅溪于今晨六时三十三分逝世于香港港怡医院,享年九十八岁。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请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您。

身边的人们看得出他伤心,但没有人见到他哭。他请人把张梅溪15岁的照片装在镜框里,放在每天看得到的地方。剩下的时间,他的日子还是一样,早上画画,中午写字,晚上抱着小猫,一个人看电视。

和他聊天的节奏越来越慢,故事讲到一半常常会停下来。他还是喜欢讲笑话,讲梅溪遇到小混混,俩人一起去教训他们,把人吓跑后哈哈大笑。他最喜欢讲第一次见到的梅溪,她穿着白色裙子,背对着自己,在房间里和着钢琴伴奏,唱Ave Maria(圣母颂)……

这是一个他没有讲完的故事,因为讲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仰头望着天花板,盯着灯光发呆,他不再说话,所有皱纹渐渐舒展开来,大概在记忆里见到了谁,最后一个人自顾自地笑,「嘿嘿!」

我是在跑万米

黄永玉最近重读了《了不起的盖茨比》,但他看的版本是自己年轻时读的《大亨小传》。他又翻出来《万象》杂志的过刊,重读了胡适。他开始找过去的音乐听,手机排行榜上都是老歌,后来我放给他一首歌,他侧过身子用还能听得见的耳朵听,听出来是《忧愁河上的桥》,第一反应是兴奋地招呼女儿过来,「妹妹!妹妹!」两个人凑在一起听过去的旋律,直到今天,他还唱得出《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 will comfort you.

I’ll take your part.

When darkness comes,

And pain is ar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s,

I will lay me down.

黄永玉有很多珍藏的宝贝,他也乐于分享。他说他把自己在《诗经》中最喜欢的一首诗刻在了木头上。在万荷堂的画室里,我看到了这六块大木头,那是朋友从云南送来的金丝楠木,黄苗子也欣赏这首诗,爬上梯子直接给他题写在木头上:

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诞寘之平林,会伐平林。

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

这是《大雅·生民》里讲后稷的故事。后稷名「弃」,这也是一则名副其实「弃」的故事,后稷一出生就遭受抛弃,所幸每次都能得救,被弃置在窄巷里,牛羊避开他走,不伤害他,后来扔在树林里,樵夫救走了他,最后放在寒冰之上,大鸟用羽毛盖住这个孩子,保护他长大。

与他共鸣的似乎都是「弃」的故事。贝多芬音乐强力但是底色悲凉,肖邦有背井离乡的离国恨,拉赫马尼诺夫的底色是悲哀,帕格尼尼也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紫苑草》讲了一种底层现实:纵然努力对抗命运,却依然负担着人生的无奈和沉重。

黄永玉说,他有很多话要告诉我,有些事现在能讲,有些事要很久之后才能讲,他讲出来不是为了发表,也不求出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红了,他说自己所希望的是,再过100年,至少有一个人知道黄永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没有奴性的人」,「一个没有低过头的人」。

我问黄永玉,为什么喜欢画荷花。他显然不是为了荷花的高洁而画了一辈子。「出淤泥而不染」,他一遍遍在画里题跋反驳周敦颐,「没有淤泥,荷花如何活下来?」

关于荷花,他曾经这样解释:小时候在外婆家住,闯祸后常常躲在荷塘里,一躲一下午,也顺势看了一下午荷花。他发现荷花不像君子们画的那样干干净净,真荷花里面有泥苔,周围也很热闹,青蛙、水蛇、蜗牛、螺蛳、蜻蜓,全在一块儿。他喜欢这种热闹,这是一种人生的妙。

但这一次,他重新解释了荷花。他在笔记本上画了花的解剖图,荷花杆是中空的,但它足以顶起一朵盛放的大荷花。荷花杆的内部切片里是无数个小管,整整一把圆管聚在一起,狂风暴雨过来,荷杆固然柔软纤细,但既不会断,也不会倒。它的特质不是与世无争,而是不可摧毁。它就像是沈从文画给自己的小船,在小小的波浪中也动荡不止,但是到了大浪里也不会翻沉。于无声处坚韧怒放,这就是黄永玉的荷花。

「我能忍受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委屈,那种痛苦,我能忍受。不是一件事,是多少个。这一点我不讲给别人听,是我心里得意的地方。人同人之间的那些问题,受到一点委屈,受到苦,很苦的。我当天感觉有点不好受,第二天就做别的事了,不太去想它。想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好苦,但是这一辈子,这种苦同我的努力,同我的用功,不能比。」黄永玉说,「我是在跑万米,不像跑一百米那么好看。跑万米绕圈的,不太有人看。我就是一个跑万米的人,要是有人说我跑得不好看,跑得慢,你不必停下来说道理,那就浪费了。让这个生命远一点,跑到终点是我们的目的。」

最后一次拜访黄永玉,窗外满是太阳,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样子。阳光从彩色的玻璃照进来,大黄狗和小猫一起窝在桌子底下睡午觉,黄永玉还是在讲笑话。

「『四人帮』垮台了,我那时候正在画毛泽东纪念堂的壁画,住在华侨大厦。有人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南京跟着你们走了一路,是他报告的江青,现在就住在华侨大厦,跟我们住在一起。我说,太好了!找几个人打他!」

这时候,他的女儿拿来了一盒喉糖,他拿出一颗,递给听笑话的客人,「你吃一个糖,这个糖是我的家糖,我最爱吃的。」嘴里嚼着糖,他很开心,笑着继续讲,「这个事情现在不会有了,那个时候有机会还会动动手。」「贺敬之管文化方面的事,他打电话给华君武,说,黄永玉在华侨饭店打人了,你知不知道?华君武说,我不知道啊,怎么可以打人呢?」他模仿领导的正经口气,「华君武就打电话给我,说你打人了,有这事儿吗?我说有,他说,贺先生说以后不要再打了,这样不好。我说,知道了。」口气在这里突然变了调,笑话来了,「接着他问,哎,你是怎么打的,快讲给我听听。」

说完客厅爆发了大笑,黄永玉看着客人们一起笑。

第一次见到黄永玉,聊天中,他突然停下来问我:「如果有一天不让你笑了,你怎么办?」

他说,他已经把办法写进了一首诗里,但他脾气又急起来,要告诉我许多办法:在家里藏一本大英百科全书,把喜欢的唱片放在柜子后面,好看的书要用东西包起来藏在床底下,一个人的时候再拿出来,读书、画画、听音乐。他还花了10分钟讲解如何煮出最好吃的绿豆,拿一口小锅慢慢熬,用冷水把绿豆皮滤掉,这是他下放时候摸索出来的方法。胡同里的沈从文又一次在故事里出现了,讲到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则代代传递的经验:「要从容。」

后来,我找到了他留在诗里的办法,那是作于85岁的《笑》——

挖个洞,把笑埋进土里,

到春天,种子发芽,

长成一棵大树,

像座高高的钟楼,

风来了,

满树都响着

哈!哈!哈!哈!

2022年新年第一天,他完成了撕毁五次才画完的那幅画。这幅画悬挂在客厅里,湛蓝的天空下星星点点,家家户户亮着灯,守着一汪平静的湖水,花尽情绽放,题名《今夜》。画前题字是这样一段话:

「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如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比如考古学家举它对未来的某一天如今夜的观众说,这幅画是个九十多近一百岁的老头画的,水平虽然算不得高,留传至今,起码能给后人一点欢喜,告诉我们,那时候人们是如何打发日子的。」

他还想写《无愁河》,命运里像是总有一个阻力挡着,不让他写这部小说。第一次动笔是在1945年,在抗战和动荡中停笔,第二次续写是在80年代末,写满一年又停了下来。86岁那一年,他重新动笔,这次还是有很多力量让他写不下去,生病、住院、衰老、离别、伤痛,但他这次继续写,13年间写了262万字,一直把故事写到了1949年。

书里很多故事早已出现在他的其他作品里,但这里每个故事写得很细。写到少年时代见到李叔同,过去他只讲如何在他面前摘玉兰花,这一次他写的是,看到弘一法师圆寂后,回去的路上默默哭了起来。

他的心里并不是没有波澜,只是人老了,伤心是一种秘密。他和年轻时一样,听老歌会哭,读诗会哭,想起朋友时也哭,看到新闻莫名伤心了,不敢让女儿知道,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他只能把这些说不出口的感情画到画里,写到书里。

他连人生最后的细节都想到了,到时候送去火葬场,送过去就行了,不用想着领骨灰回来,「不好分,怪累的」,他打算跟孤魂野鬼一起过,大家一起热闹。他对于死只有一个要求,「到时候胳肢我一下,看看我笑不笑,」这是他的生死标准,「笑了,我就还活着。」

活了一辈子,黄永玉只是黄永玉。这是他在《世说新语》里最喜欢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再有两个月,这个人就要99岁了,人生再来个一百年,结局或许还是同一样——天地不仁,白云苍狗,但管它呢,我与我周旋了一辈子,黄永玉永远是黄永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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