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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孔乙己,不用操心你的长衫

鲁迅的作品不是第一次被误读了,也不是第一次将误读流传得如此之广了。
孔乙己在一则短短的微博中成为了有着学问却生活悲惨的典型。众多处于人生中一段尴尬时期的年轻人对于这个形象虽一知半解,却对博主“下不来的高台”和“脱不下的长衫”感同身受。在短短一周之内,“孔乙己文学”席卷几乎所有平台,人们的语言再次被同化。
然而,“孔乙己”其人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中、鲁迅的原文究竟讲了什么样的故事,可能许多人在读书时也没有搞清楚。这股语言潮流会流向何方?我们试着从无比现实的当下中寻找答案。
脱不下的长衫
如果鲁迅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孔乙己”这三个字会出现在微博热搜上。
在“孔乙己文学”中,年轻人将自己比作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如果我没有上过大学,那我一定心安理得地去打螺丝。可是没有如果。”“都说学历是敲门砖,但慢慢我发现它也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更是孔乙己脱不下的长衫。”
想要明白年轻人挂在嘴边的“孔乙己文学”,我们就得先回到鲁迅书中,看看孔乙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鲁镇的咸亨酒店,喝酒的有这样两类人:一种是靠着柜台外站着喝酒的人,大多数是短衣帮;另一种是踱进店面,要酒要菜,优哉地坐着慢慢吃喝的穿长衫的人。而孔乙己,两种都不是——他是唯一站着喝酒又穿长衫的人。
仅从这段描述上看,孔乙己似乎可以成为当代读书人的代名词。他既穿着长衫,又没法坐下来喝酒。反观当代年轻人表面上西装革履,出入高端的商业写字楼,午饭和同事谈论的是ChatGPT,但另一面,每天都在为KPI和水电房租发愁。乍一看,确实和孔乙己有相似之处。
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个比喻并不准确。受过高等教育,获得本科及以上学历的人,将自己比喻成孔乙己,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在鲁迅的小说原文中,孔乙己——
“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钞钞书,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钞书的人也没有了。”
孔乙己身材高大,识文断字,能写一手好字,拥有可以谋生的技能和活计。造成孔乙己悲剧的,不是他读书人的身份,而是他生活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工作上好吃懒做、东张西望。于是,他才成为了“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才成为了逢人便说“茴香豆”的“茴”有四种写法却又无法维持生计的孔乙己。同样的,到了今天,人们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和内耗,一部分是自身原因造成的。
不过,年轻人的“孔乙己文学”不是因为单纯的多愁善感。精神困境和内耗,同样也是时代的产物。
穿不上的长衫
1999年,中国高等院校的扩招政策正式出炉。自此,获得本科乃至研究生学历的人口占人口基数的比例越来越大,学历贬值也随之到来。在头部的公司,985、211高校的学历成为了标配。
一方面,在平均线之上,又离顶端有一定距离的读书人,毕业后在学校门口无所适从;另一方面,一些在招聘公告上写着招聘大专以上的公司,会在面试时刷掉研究生学历的候选人。七八千元招厨师,四千元招会计,这种现象并不少见。
随着人口基数的同步扩大,高学历的人群从稀缺品变成便宜货,而优质的社会资源却没有同步增多。在这种供大于求的情况下,人们只能不断向内卷。
所以,在一批年轻人放弃现有工作去做“轻体力活”的背后,是普遍高学历的劳动力和工作岗位资源无法适配的问题。
不过,在泥泞的现实中,你我并非毫无选择,也并非寸步难行。光是“穿上长衫”这一行为,就已经为蹚出一条出路提供了可能性。
隋唐时期以科举制替代察举制的变革一改从前注重门第的选拔方式。自此,中国社会真正把“选贤举能”这一说法落到实处,科举考试成为了底层读书人跨越阶层的最佳通道。
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在2020年,全国拥有大学(指大专及以上)文凭的人口约为2.18亿,而本科毕业生只占到总人口的3.8%。
在社交媒体上,不少博主都晒出了自己“脱下孔乙己长衫后有多快乐”的分享。有人从事业单位跳到全职摆摊,有人裸辞去酒吧学习调酒,有人去农场挤牛奶。
但仔细看后会发现,这些博主同样面临着新的困惑,甚至有个博主本人在面对评论“我觉得摆地摊好棒,要是我有这勇气就好了”时,也会回复“可以尝试一下”“一开始不建议全职,可以当兼职丰富一下自己的生活”之类的建议。
号召“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不过是另一种精英形式的话语表述——已经拥有了试错的资本,不用承担太多家庭的负担,所以才能在社交媒体上晒着裸辞去东南亚国家当义工、潜水的经历。
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人们不可能一辈子都做这样的工作。
这种工作只是他们在短期内对生活节奏的一种调节,是一种间隔时期的休息,却在社交媒体的滤镜下,被包装成一种长期的人生目标。
于是,这种看似具有反抗性的“脱下孔乙己的长衫”,也演变成一种流于表面的肤浅仪式。
想要脱下长衫的人,都已经有了穿上那件长衫的本钱和底气。但同时,还有人因为经济、家庭等原因,无法拥有穿上长衫的资格。
在有人发动态说“如果我没有上过大学,那我一定心安理得地去打螺丝”的同时,也有高中毕业就进厂打螺丝的人,在做工时短暂的休息间隙,仰望着外面那些上过大学、可以不用进工厂的同龄人。
穿着长衫,走向更大的世界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学而优则仕”“人上人”观念的长期浸染,让东亚社会的人们对“读书”一事过度神化。似乎只要把书读好,就可以过好这一生。
好好学习才能考上好高中,考上好高中才能考上好大学,考上好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工作才能找到好对象……我们的人生就在这一个又一个望不到头的指向中步步紧凑地迈向下一个阶段,而读书这件事,变成了功成名就的必要条件。
将读书作为功利性的一环,并没有对错之分,但相信这一点的人们需要承担一定的心理落差风险——如果有一天读书这件事情没有为你带来你想象中的结果时,譬如可观的收入、光鲜的工作等,你也需要承担相应的落差。
当人们怀抱着读书可以成为“人上人”的期望,翻过了一座座“浪浪山”,步入社会后,猛然发现寒窗苦读的经历和成绩反而让自己成为了困境之兽。
在一众大学生们陷入焦虑,“孔乙己文学”流行的当下,批评的声音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无力认清现实的无病呻吟。
在孔乙己的时代,读书的唯一目的是考取功名,成就一个世俗意义上功成名就的人生,这种旧贵族式的观念显然不再适用于今天。
呼吁大学生脱下长衫,更像是一种迫于无奈的自洽。因为本科扩招后,文凭的含金量一定程度上被稀释。但是,这种“脱下孔乙己长衫”的呼吁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为“自比为孔乙己”本身便不合理。
首先,长衫并不意味着桎梏,学历的桎梏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大型的结构性幻觉。相反,学历和智识应成为开阔眼界的钥匙。
其次,精神上的内耗没法靠脱下长衫来解决。长衫不应该被脱下,该脱下的是对既定人生轨道的幻想和自我束缚,但这不代表要一头扎进社交媒体营造的玫瑰色泡沫中。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当过度虚构远方后,会让人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
年轻人可以选择脱下长衫,享受一段时间无责任的快乐。或者,选择接受这件长衫的重量,穿着它,去摆摊、去写稿、去端盘子、去教书。背负着这件长衫的重量,站在理想主义的余晖下,走向更大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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